国学论谭|缘何采菊东篱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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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陶渊明的这两句诗,包含人物、地点、情节“三要素”。据此,我们不妨做几个提问:为什么采菊东篱下的是陶渊明而非其他人?陶渊明为什么采菊而不是别的花?菊花为什么长在东篱下而不是深山幽谷?这样一问,也许就会联想到菊花在中国文化中的独特地位了。笔者认为,正是菊花本身的生物学特性,很好地契合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某些特质和价值取向,才使它成为了中国文化之中的一个重要符号。

一、鞠有黄华

西汉人编纂的《礼记》,是对秦汉以前的礼仪著作加以辑录而成的。其中,《月令篇》有:“季秋之月,鞠有黄华”。记载的是菊花在秋月开花,当时都是野生种,花是黄色的。从周朝至春秋战国时代的《诗经》和屈原的《离骚》中也有提到菊花的。如《离骚》有“朝饮木兰之堕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之句。这时期的菊花,尚无后来人们赋予它的种种秉性。之所以能够引起人们的关注,大概是因为菊花类植物的普遍、花色金黄灿烂、具有芳香、容易从野生状态转为人工栽培。从它开花的季节来看,正值秋天,大多数别的花卉早已凋零,爱花的人们自然把一腔爱恋之心,集中到此“我花开后百花杀”的“黄金花”之上来了。

作为野生植物来说,人类对它的了解总是始于利用的需要。哪些植物可以食用?哪些植物可以药用?哪些植物又具观赏价值?所谓“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”,说的就是远古人类探究植物世界的努力。菊花,或者说菊花一类的植物,毫无疑问早就被我们的祖先有所认识了。之所以敢这样说,是因为野生的菊花类植物种类极多,且分布极广。菊科是被子植物中最大的科,在所有20万种被子植物中,菊科植物占2.3万余种,广布于全球各地。我国也有2000余种。非但如此,不少菊科植物的存在,不是零星出现的个体,而是往往形成连片的群体。现代人食用菊花脑,也就是食用野菊花的幼茎和其上的叶子,还用菊花泡茶。相信古代的人们,早就熟谙此道了。

汉武帝刘彻有《秋风辞》:

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。泛楼船兮济汾河,横中流兮扬素波。箫鼓鸣兮发棹歌,欢乐极兮哀情多。少壮几时兮奈老何。

虽然,这不是一首专门咏菊的诗歌,但“兰有秀兮菊有芳”,菊这一意象与兰并列在一起,是很不容易的。要知道,兰不仅有“秀”,也是有“芳”的。看来,菊之形象在刘彻心中已经有了一定地位。

二、采菊东篱下

陶渊明爱菊成癖是众所周知的。梁时昭明太子萧统在其《陶渊明传》中写道:“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,久之,满手把菊。忽值弘送酒至,即便就酌,醉而归。”陶渊明在《和郭主簿》(其二)中写道:“芳菊开林耀,青松冠岩列。”《饮酒》(其七)云:“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。泛此忘忧物,远我遗世情。”《九日闲居》有:“酒能祛百虑,菊解制颓龄。”并作小序云:“余闲爱重九之名,秋菊盈园,而持醪靡由,空服九华,寄怀于言。”诚然,陶渊明关于菊花的最负盛名的诗篇,是《饮酒》(其五):

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

问君何能尔?心远地自偏。

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

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

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

陶渊明以田园诗人和隐逸者的姿态,赋予菊花超凡脱俗的风范。从此,菊花也便有了隐士的灵性。之后的列朝列代,涉及到菊的诗词不胜枚举,但多少都能从中寻找出一丝陶氏的影响来。如李清照的《醉花阴》有:“东篱把酒黄昏后,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”显然沾染了些许陶家东篱边的菊花的味道。东篱,东篱,自此只许种菊花,不许植他物。

从陶渊明的诗文中间,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他的“恬淡”情怀。即使地里杂草长得比庄稼还好,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”,亦是以一种带有调侃色彩的轻松心情去面对。所以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实际上最重要的应该是“悠然”两字。若是别的人,虽然爱菊,但来个“采菊东篱下,哀然叹流年”,或是“采菊东篱下,寂寞思故人”,菊花的这份超凡脱俗的特质也就建立不起来了。可见,菊花与人,是不能分隔开来的。自陶渊明始,菊花就沾上了他的情趣、他的风格。甚至可以说,陶氏在中国文化中具有什么地位,菊花也就具有什么地位。

如果,抛开陶渊明对菊的爱好,从另一个角度来看:菊为什么可以种在东篱下?为什么可以被采?这就涉及菊的生物学特性。首先,菊是草本植物,正所谓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它的易于存活的“野性”似乎没有多少改变。设若东篱边种的是木本的梅花、茶花,估计主人是不太采得下手的。其次,作为草本植物,它的茎的木质化程度比较高,不像别的草本植物一样软弱无力,易于作为插花使用。设若种在东篱边的是兰花,主人轻易是不会“采兰东篱下”的。由此看来,虽然名列“四君子”之一,但菊不是一个需要特别精心保护的弱者,而是具有无限生命力的强者。当今之世,插花盛行,菊花是其中用量最大的一种。

一般而言,“物以稀为贵”。菊花并非属于“稀”的一种,千百年来却得到人们的喜爱,这是菊的自然特性与人的人文情怀交相作用的结果。“采菊东篱下”,就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、浑然一体的图画。

三、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

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。

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

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

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。

这是盛唐孟浩然的《过故人庄》。作为田园诗人的代表之一,孟浩然的作品单纯明净。盛唐之时,虽然归隐也是士大夫的一种倾向,但我们知道更多的却是积极入世、追求功名。孟浩然由于个人际遇,最终成为“隐士”,可能比起陶渊明来有更多的无奈。但他隐居林下的时候,仍与达官显宦如张九龄等有往来,和王维、李白、王昌龄等也有酬唱。这种行为方式,倒与菊花的生长特性比较一致:有气节,也不孤傲。《过故人庄》这首诗,在明白如话的“田家”环境与氛围的描述中,契合着作者与“故人”水乳交融的深厚情谊。“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。”不仅流露出不忍离去的依依不舍之情,也表示了重阳日再次来访的诚恳之意。

《全唐诗》中直接涉及到菊的诗歌有700多首。这之中,与重阳关联在一起的不在少数,许多诗歌直接在题目当中就明白地表明“九日”。如李白《九日龙山饮》:“九日龙山饮,黄花笑逐臣。醉看风落帽,舞爱月留人”。又《九日》:“今日云景好,水绿秋山明。携壶酌流霞,搴菊泛寒荣。地远松石古,风扬弦管清。窥觞照欢颜,独笑还自倾。落帽醉山月,空歌怀友生。”又《九月十日即事》:“昨日登高罢,今朝更举觞。菊花何太苦,遭此两重阳?”当时九月十日被称作“小重阳”,李白在诗中叹息,菊花连续遇到两个重阳,不堪人们的连续采摘。相信此时的李白已经阅尽了人间的沧桑。杜甫《秋兴八首其一》:“玉露凋伤枫树林,巫山巫峡气萧森。江间波浪兼天涌,塞上风云接地阴。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。寒衣处处催刀尺,白帝城高急暮砧。”这里“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”是说菊花开落两载,也就是两年没有回故乡了,不免伤心流泪。杜甫《九日杨奉先白水崔明府》:“今日潘怀县,同时陆浚仪。坐开桑落酒,来把菊花枝。天宇清霜净,公堂宿雾披。晚来留客醉,凫舄共差池。”看来,重阳日的菊花,已经与酒不可分割了。

王之涣有诗《九日送别》:

蓟庭萧瑟故人稀,何处登高且送归。

今日暂同芳菊酒,明朝应作断蓬飞。

虽然有些萧索。但这萧索之意,不正是对人间温情的无限珍惜吗?

四、人比黄花瘦

李清照词《醉花阴》云:

薄雾浓云愁永昼,瑞脑消金兽。佳节又重阳,玉枕纱厨,半夜凉初透。

东篱把酒黄昏后,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

写这首词的时候,李清照已经结婚,但时值“两地分居”。怎么看,意境都有些“闺怨”的味道。“人比黄花瘦”,成了千古名句。但黄花真的是“瘦”的吗?每当看到菊花,无论是盆栽的还是直接种在地上的,我都思考这个问题。若是非得要将菊花分出瘦还是肥来,我宁可相信菊花是肥的。你看它一丛丛、热闹灿烂,无论从哪个角度,都看不出一个“瘦”字来。我这样说,不是质疑李清照的词写得不合适,而是想说明一个问题:菊花的“瘦”之类的特质,其实是人的特质,或者是想象中的人的特质,正所谓“物以人传。”物以人传久了,反过来又会产生“人以物传”的效果。如今,只要提到菊花,就不免想到陶渊明,就不免想到李清照和她的“人比黄花瘦”。这种物与人的交互作用,产生了物与人之外的巨大想象空间,令人玩味无穷。

李清照还写过一首《多丽·咏白菊》:

小楼寒,夜长帘幕低垂。恨萧萧、无情风雨,夜来揉损琼肌。也不似、贵妃醉脸,也不似、孙寿愁眉。韩令偷香,徐娘傅粉,莫将比拟未新奇。细看取、屈平陶令,风韵正相宜。微风起,清芬蕴藉,不减酴醾。渐秋阑、雪清玉瘦,向人无限依依。似愁凝、汉皋解佩,似泪洒、纨扇题诗。朗月清风,浓烟暗雨,天教憔悴度芳姿。纵爱惜、不知从此,留得几多时?人情好,何须更忆,泽畔东篱。

在“恨”“无情”“揉损”“愁”“泪洒”“憔悴”“爱惜”等一系列煽情的词汇背景之下,出现“雪清玉瘦”、“泽畔东篱”这样的句子,使人对菊花有了别样的感觉。这种感觉,既不同于“采菊东篱下”的悠然,也不同于“还来就菊花”的厚重,而是一种“我见犹怜”的心态。唉,屈原、陶公,难道我爱菊的心情不是与你们一样的吗?此外,虽是咏菊,不难看出作者顾影自怜的心理脉络。

李清照另有一首《鹧鸪天》:

寒日萧萧上琐窗,梧桐应恨夜来霜。酒阑更喜团茶苦,梦断偏宜瑞脑香。

秋已尽,日犹长,仲宣怀远更凄凉。不如随分尊前醉,莫负东篱菊蕊黄。

词中,“不如随分尊前醉,莫负东篱菊蕊黄”是说不如学学陶渊明,以醉解愁,莫负盛开的东篱之菊。

由此看来,李清照对于菊花这一文化符号的思考和采纳,是深受陶渊明的影响的,但发展出了具有她那个时代特征,尤其是具有女性细腻、多愁善感一面的新内涵。

五、宁可枝头抱香死

花开不并百花丛,

独立疏篱趣未穷。

宁可枝头抱香死,

何曾吹落北风中。

这是南宋诗人郑思肖的《寒菊》,其中,“宁可枝头抱香死”,不仅成了菊花的一种理想秉性,也反映出知识分子孤傲、清高、坚忍不拔的高尚气节。郑思肖,南宋末为太学上舍。元兵南下的时候,郑思肖上疏直谏,痛陈抗敌之策,被拒不纳。痛心疾首之余,郑思肖孤身隐居苏州。宋亡后,他改字忆翁,号所南,以示不忘故国。画兰花图,都不画土。有人问他原因,他反问说:国土被人家夺去了,你不知道吗?所以,《寒菊》一诗,实是他自励节操,颂菊自喻。宋代的陆游,在其《枯菊》中有“空余残蕊抱枝干”的句子,朱淑真在其《黄花》中有“宁可抱香枝上老,不随黄叶舞秋风”的句子,应该也都是这种情绪的折射。

图说:郑思肖画花不画土

可能,由于古人对菊的植物学知识的相对缺乏,在众多的出现“菊”字的诗歌当中,专门咏菊的,却是少之又少,据统计不到百分之一。唐代诗人白居易的《咏菊》云:“一夜新霜著瓦轻,芭蕉新折败荷倾。耐寒唯有东篱菊,金粟初开晓更清。”霜降的时候,芭蕉与荷花或折断,或歪斜,唯有东边篱笆附近的菊花,在寒冷中傲然而立,初开的金粟般的花蕊为清晨添加一抹亮色。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,赞美菊花“傲霜”、“耐寒”的风格。中唐诗人元稹有一首七绝《菊花》:“秋丛绕舍似陶家,遍绕篱边日渐斜。不是花中偏爱菊,此花开尽更无花。”此诗以陶渊明的意境为源泉,以淡雅朴素的语言道出“此花开尽更无花”,留下了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一般的想象空间,让人回味无穷。但这些咏菊的诗歌,实际上还是以物喻人。真正从菊花本身来歌咏的,还真是罕见。

明朝诗人丘浚的《咏菊》是这样写的:

浅红淡白间深黄,

簇簇新妆阵阵香。

无限枝头好颜色,

可怜开不为重阳。

诗歌中表现的是海南岛菊花“反季节”开放的情形。诗人用“眼前景物口头语”,成就了“诗家绝妙辞”。从这首诗歌可以看出,在明朝的时候,不仅菊花的花色品种较多,而且在上半年也能开放了。我们无法知道,丘浚所述的“浅红淡白间深黄”各种颜色的菊花,是否属于分类学意义上的同一个种,或不同的种,但从人们欣赏的角度来看,是不同的物种也好,同种不同的品种也罢,都是“无限枝头好颜色”。

结语:是节东篱菊,纷披为谁秀?

虽然,中华文化源远流长、一脉相承、涓涓不息,但是,现代的世界是一个开放的世界。且不说东西方文化的互相交流与渗透,单就中国本身来讲,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人们的审美情趣、价值取向等,当然也会因着时代的发展而与时俱进。我们在欣赏陶渊明优雅的人文情怀、玩味菊与菊文化的同时,也应该赋予他的诗歌和菊花以更加积极的理解。真正做到: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(褚建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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